二十世纪八十年代，中国的学校可谓是星罗棋布，就连偏僻的只有十几口人家的小山村，也会设个学校。有学校，即使再偏僻，那也是给人一种生机勃勃的感觉。土家窑村小学虽小，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。一到六年级齐了，还有个半年级，也就是现在所说的学前班。朱登云是土家窑小学三个老师其中之一，如果他不是罗锅的话，一定是个大高个。两条麻杆是的大长腿，上面架个短短的身子，后面背个罗锅。从前面看展展的，一脸严肃，揍起学生能下了狠手，学生们都怕他。因为他严厉，学生们只想着害怕他的严厉了，似乎忘了他是个罗锅了。那个年代好像罗锅的人挺多，人们也就见怪不怪了。大人们背地里叫朱背锅，小孩子背地里却从不敢放肆的，据说朱老师厉害着呢，你说什么坏话，他无论多远也可以听得到。

朱老师要到外地进修十天，给学生留了作业让自己学习复习。学生们可放了羊，哪有学习人，这十天算是废了。上午到学校点个卯，上课坐在自个座位上聊大天。吵得大声了，大秦老师过来瞪个眼就走了。下了课学生们就游走在校园里。肚子饿了，反正村里统共也巴掌大，没几步就到家。掰半个馒头，就两口葱白，辣出生泪。反正爹娘也不问，轰隆轰隆一天一天过得畅快。

朱老师回来了。上课的时候问同学们好好学习没有。大家伙鞥——一声。朱老师先叫的是邱伍子。朱老师问他课文复习了多少？邱伍子昂首挺胸地说背会了前五课。然后朱老师提问。问一个，不会，再问一个还不会，等问到第三个的时候，邱伍子仍然低头不语的时候，吭——一个巴掌扇在脸上。邱伍子头向左一歪。吭左边又一个巴掌，脑袋歪向右边，统共五个响当当的巴掌，打得全班噤若寒蝉。“你先滚下去！”朱老师发个狠话，邱伍子像遇到了大赦，转过身，火红的面颊，露出一个惨笑。其他人看到惨笑，只感觉到瘆得慌，害怕厄运临到自己的头上，个个脑袋动都不敢动。秦三毛被叫到叫到讲台上，让他在黑板上写生字，第一个就不会，瓷在那直打哆嗦。朱老师走过去说了第二个。这下写了出来。朱老师翻了几页，又说了一个。秦三毛又不动了。噔一下，学生都抬眼看，又噔一下，秦三毛大脑门磕在黑板上。朱老师扯过秦三毛，推得远远的。秦三毛眼泪稀里哗啦往下流。

农中临时借来的小梁老师成了学生们的救星。原来朱老师要娶媳妇了，小梁老师也是这个村的，正好来个代代课。朱老师的媳妇看起来很老。学生们私下说，这下小雁好了，娘没娶来，倒娶了一个奶奶。小梁老师年轻帅气，为了取得学生对他的好感，第一节课就教给学生唱歌，唱《小白杨》：一棵呀小白杨，生长在哨所旁。风儿吹，雨儿撞，守卫着边防……另外两个教室的学生早下了课，都扒在窗户外面看，疙疙瘩瘩的人头。教室里面的学生嘴里还跟着唱，不时地瞟一眼窗外，那神气劲就别提了。小梁子老师在农中教音乐，他还是班上林强的小舅舅。怪不得朱老师对林强从来是不动手的。小梁子老师不光唱歌好，还是武林高手。那次他早上去农中上班，路过土家窑小学门口，不知是谁家的驴拉了一堆驴粪蛋。眼看着小梁子老师的自行车碾上去了只见他腰身一挺，俩手一提车把，身子往后一错，前轱辘越过驴粪蛋。紧接着两只脚一勾脚蹬，身子前倾，屁股一撅，后轱辘也越过驴粪蛋。那时候，小梁子老师在土家窑小学简直是神一样的存在。

小梁子下班回来，路上骑得再快，进了院却是推着，毕恭毕敬的样子。大姑娘还没有念书，小儿子三岁，娘三个吃过饭正在看电视。小梁子老师揭开锅看看，黄米面的面醒糕在碗里还剩着一块。“没菜了？”小梁子老师问媳妇。“你拌块豆腐不行？”院门开了，梁大娘端个大碗，碗上罩个笼布，是送来了些菜。“不早点！吃完了才送了来！”俩孩子跳下炕争先恐后看。是茄子豆角，上面搁四个红薯。俩孩子一人一个红薯。梁大娘站在门旁看了会电视，说要回家喂猪了，推开门走了。

梁大娘养了两口猪，年底就能杀了。昨天邻居小白丢了一口猪，足足有三四百斤，愣是一声不响地丢了。小白早起起来喂猪，乐乐乐了半天，猪窝子只钻出一口。门朝里闩着，怎么就丢了。小白哭天抹泪地骂了整条街。小白的丈夫在山西下煤窑，一年回家两次，秋收回一次收割庄稼，过年回一次。梁大娘去劝说小白，指天咒地骂一番，人家那是拿命挣来的钱，损阴缺德的。梁大娘回来和大梁说，大梁横眉立目地说你管人家哩！你管人家哩！说这话就到了年底，小白的丈夫温三有回来了。过了年闲了，三友喊村里的三五个聚在一起玩几把，摆摆阔，不枉了一年的辛苦。三有必要喊上小梁子老师和钱宝兴。钱宝兴手气忒好，也敢下大，牌场上有气氛，哪个局也少不了他。宝兴常劝弟弟宝顺，不行干点别的，一个民办教师，花个钱扣扣搜搜的，年轻轻的没个头。宝顺哂笑一下：听说上面要有政策了，再熬熬。宝兴斜着眼睛：“你这一个月工资还不如我这一把呢！”宝兴在村里小铺买了瓶好酒，半斤花生米，两块豆腐干，中午有的美了。

就在大年三十的前一天，钱宝兴家丢东西了，丢的基本上全是年货，二十斤猪肉，六只白条鸡，十斤自家做的蛋糕，还有瓜果茶汤之类。总之年货被洗劫一空。除了宝兴媳妇指天抢咒骂一通之外，宝兴倒是沉得住气，三十晚上叫上哥几个玩玩，弥补下损失。他们是在小梁子老师家里玩的。这几日小梁子媳妇闹离婚，带着孩子回了娘家，正好玩得爽利。别看小梁子老师独自过年，该有的尽有，春晚声音做陪衬，偶尔扫一眼。他们麻将牌九早就嫌慢了，就玩拉耗子，说白了就是扑克比大小。宝兴无论是手气还是诈牌都很厉害，直到春晚唱起了难忘今宵，几个才打着哈欠离场。温三有虽然输了几百，但依旧乐呵呵的，这次回来带回浸染着煤黑的一万块钱，心里是有底气的，输点钱也痛快。宝兴又唱起了《千万次的问》:千万里我追寻着你\可是你却并不在意\你不像是在我梦里\在梦里你是我的唯一。他把钞票甩得啪啪响。小勇兜里空了，信誓旦旦地说，等卖了豆子还你啊！小梁子老师输惨了，脸成了猪肝色。

过了初五，温三有要去矿上了。小勇被他爹打断了腿，家里东西都快被倒腾光了。一日下午，小梁子老师来找宝兴。宝兴媳妇没有好言好语，一大早就出去了，不知道死的哪去了，不是和你们耍去了？小梁子老师把嘴里的瓜子皮吐干净，说一声：“宝兴回来记得让找我啊！”正月闹社火闹的红火，高跷队要挨家挨户拜年的。大秦老师嗓门亮，一通鼓点响过便要道四句了。高跷队的头戴红珍珠大凤冠，背后拖着条大辫子，脸上涂彩，身披红红绿绿鲜艳的床单，跟着鼓点扭一通。大秦老师现编词：大年初七乐翻天——我们来拜刘佃全——生活过得就是好——来年生个大胖小——每一句间隔完了，高跷队的都吼一声，以壮声威。刘二嫂子要拧大秦老师的脸：“还老师哩，有这么耍笑你二嫂子的？”刘二嫂子都奔六了，扣扣搜搜拿出一张十元的不松手非让大秦老师再重来说个好的。大家哄笑又说了一个。小梁子老师是轻易不出手的。大家伙来到德胜加油站。这是南蛮子开的，发了猛财了。大家伙都望着呢！最后踩着鼓点，小梁子老师来了一连串前空翻，他扮的是孙悟空，引得叫好声连连。正月初十那天，小梁子老师被派出所叫去了。还不是调查宝兴的事。宝兴自初五那天出门，一直就没有回来。家人报了警。上午去的派出所，不一会就回来了。人们街谈巷议，大概宝兴离家出走了，去外地赌博了，他看不上咱村里几个穷酸汉。正月十四那天小梁子老师又被传唤。这一去就没有回来。

警车停在小梁子老师姐姐家门口。姐夫是乡里干部，很配合，和儿子蒋兵各自拿着铁锹在当院里掘。梁大娘正吃着饭，碗还在手里端着，吃完最后一口面条，扭头和闺女说“这是咋了，这么多警察够吓人的！”闺女脸色煞白，掘吧，看能掘出啥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