美味佳肴

乡中离我家八里，中间是小西庄，再走就到了大西庄。爸骑着摩托带着我，绕过了一辆毛驴车，又绕过了一辆毛驴车，还绕过几辆自行车，还有独轮车，人络绎而行，风在耳边呼呼直响，觉得自己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得意。

我和爸到了好一阵，人们也陆陆续续到了，校园就热闹起来，就像是骡马交易市场，人声繁杂，间或夹杂驴马的呼号，这将是我的另一种生活的开启。

土豆、小米和黄米都需要过秤的，难免双方产生纷争，甚至争得面红耳赤。旁边的劝解，说都是自家孩子的吃食，不行就换个好点的。围观的笑，他也笑，说拿回和他娘吃，又不是不好，只是小了些。爸绕开众人，在管理处买了饭票菜票，叮嘱我吃喝好就回去了。我和几个小学的同伴登记了班级，自由了好一会便被喊着到制定教室，一会工夫黑压压一片，这便是一个整齐的班了。心下有些恓惶，小学班里之多十几个人，也算是海了，如今这许多，还相当不认识，痴痴的有些呆。

   而后进来的老师便是刚才登记的居老师，慈眉面善面善，看起来五十左右，但说话起来却不笑，自有一种威严。居老师分派了班长和各个宿舍长，会便结束了。我们到了各自宿舍，见到了长相各异的伙伴，想到今后要处顶长的时间，便新生出一种亲近。舍长老乔长脸，说话有些瓮声，大舌头，憨憨的感觉，我们便不停地喊：老乔、老乔。开始定午饭了，各自交舍长饭票和菜票，围作一团，老乔气得脸红，喊声都一边去，大家轰一声散开，轰一声笑。

    食堂是排开三间阔房，窗口分四个，两个菜口两个饭口，排队是在露天，四路长队男生女生，饭盒拿在身前，个个显得兴奋地样子，一阵一阵的笑声和笑骂声此起彼伏。轮到三组，我们便拥挤着往前，食堂阿姨盛一勺菜，同学走向一旁，在另一边窗口，另一位阿姨拿两个馒头放到饭盒盖子上，然后折回到宿舍。不一会宿舍都回来聚齐了，咻咻地吃。菜是土豆和豆腐，也有萝卜条，烩在一起，汤汤水水的样子。我们用的都是饭勺，都饿了，从早到午光兴奋了，把豆腐、土豆和萝卜捞得干净，就着馒头倒也吃得畅快。剩下菜汤，倒进宿舍前一个吊着的桶里。晚上是小米饭，下午最后一节课校园便弥漫了小米的香味，有些干燥有些紧实。

   排队打菜照样，小米饭却是用一个桶提回去，一个口大底小的桶。菜各自放好，开始分饭了，一群人便把舍长围住，十来个人围得紧，老乔都快被压到桶里。老乔发一个火，大家伙松一点。每人一勺，一个一个，最后剩下不够半勺了，老乔的嘴噘起来，半勺磕在饭盒里，靠在炕沿吃得慢，眼神看的是别处。明子颠颠脑壳，自己的饭切了一大勺给老乔。老乔慌张一下说不用了明子。我被触动了一下，给老乔一勺，小宁看到了也给了一勺，这一勺那一勺，老乔急了，手盖着饭盒上：够了够了，吃不了了，大家就笑：老乔饭量足啊！   

一晚上没有睡实，肚子有些鼓掌，小米饭发干，朦朦胧胧就天亮了，叮叮当当校园里有响动，许多学生在一个小压水井处就水，大家伙开始洗漱。水桶和饭桶一边大，水也不充足，也要分的，大家还排队。洗漱晚，早饭开始了。放菜和饭的桶这回盛了一桶小米稀粥，荡荡悠悠的，这时的米香又不与饭相同，润润的有点甜在里头。老乔学聪明了，先不够满的一勺，多出的再分，这就省了许多麻烦。拿好自己的饭，大家伙淅淅沥沥喝开了，勺子推一下，米翻上来，忙不颠喝一口，不烫的呼噜呼噜下去一半，烫的便吹，福福的声音，然后喝一小口，哈一口气，特享受的。我喝了些，忽然发现稀粥里有不一样仔细看，心就有些紧，这不是小虫是什么？不仔细还真看不真切，需用勺撇出来，一只两只三只，搅一下竟还有，细的身，脑袋是一个黑点，心下就有些烦。忽然看看左右伙伴喝完刷洗，个个拿着书本去教室，我就急了，狠下心，一股脑喝下去，管他呢，反正不是他们吃我！

早上的稀粥不顶饿，中午就饿得早，一放学，饭盒声响成一片，都急着去排队。原本每周二周四午饭是馒头，不知道什么原因取消了，取而代之的每个中午都是糕。所谓的糕不是江米或其他而是地地道道我们乡人农人的主食——黄米面糕。以前我对于糕是不能下咽的，现在肚子空，糕就吃得下而且吃得香了。肉是没有的，学生肚子里就存不下油水，吃饭时便猛。饭是不变了，菜却有不一样，这不一样，不是土豆换成了茄子，也不是豆腐换成了豆角，而是真正的菜少了，汤多了。一块黏黏的糕，泡在半饭盒菜汤里，饭就显得孤独。直到某一天看到小宁饭盒菜是满的，我的心于是认真起来。和其他伙伴一说，许多都是知道了的，那个阿姨便是小宁村里的，和小宁妈妈有些相识。清楚记得有一次说是地窖里没了土豆，今天的菜只有豆腐，那也罢了。我的饭盒了，半个汤，中间漂的一块豆腐，没错，是孤零零的一块。旁边小宁的，菜汤里挨挨挤挤满是豆腐块，看得人眼晕心炸。

为了节约人力，我们分组去打菜，饭盒横一个竖一个摞起来，劲大的一次能端回来七八个，摇摇欲坠的，让人心里发颤。敢情人家不光认得人，还记得物，小宁的饭盒尤其特殊，窄面有一个能折叠的柄，这就显眼，即使小宁不去，他的饭盒里的菜也是满满的。那会小宁生病，老栗饭盒正好的上午吃的没洗，就用小宁的打菜，结果，满满当当的豆腐、土豆和萝卜，好一顿吃。今后常对着小宁调侃：你生病了，哥们就吃饱了。

后来，我也有幸如小宁一样，菜不再亏了，这并不是小宁的姨，而是我的姑了。几年前村里秦三爷家姑娘嫁到了大西庄，后来在学校做工，与我便是天大的好事。每次打菜，小宁必要找姨，我却找姑，在物质单纯的年月，我便的的确确享受了一番待遇，是一种居高临下的自豪。自古学生是单纯的，物质尚不景气的年代，我们除了学习，整天想着的当是吃了。周六日回家，妈总是给蒸许多馒头，或是烙许多饼，自打爸生意顺风了，家境殷实了，也给我带方便面。早上每天都是小米稀粥，忽然发现，用这焖一袋方便面来吃是绝佳的美味，慢慢这样吃的风便流行了。先把面块放在饭盒了，一勺稀粥在上面，再一勺均匀，合上盖子焖三五分，打开，面的香融合了米的香，方便面独有的油和盐和各种配料杂糅在一起的诱惑，胃口立时就大开，吸吸缩缩，连面带汤带粥猛不颠往嘴里送，吃得满头大汗，每个汗毛孔都生香。老栗教一个可以多吃的方法，头天睡觉前往方便面上滴几滴水，不要多，第二日老多了吃不了。我试过一次，第二天果真多了一倍，但面却失去了劲道，软塌塌的极其难吃。老栗这家伙尽出馊主意。周五晚上我们有一个聚餐，也是关于方便面的，躺在被子里，待老师查过去了，被窝里拿出各自的方便面，打开口，老乔一声令，咔嚓咔嚓吃开了，如果不说话，只听吃的声，嚓嚓嚓，像老鼠啃食什么，恐怖并有趣，大伙一阵笑。明子说，老栗的嘴快，给大家听听。其他人停下吃，老栗嚓嚓嚓嚓，这节奏脆而亮，我们断定老栗是老鼠变得，想想老栗黑而长的脑袋，小眼眉，大家伙笑得忘乎所以。老栗骂娘了，老栗骂娘了，忽然有手电筒晃过来，居老爷子走到门近前：这么晚了还有声音，听见还有人说脏话，欠收拾不是？我们慌忙把头缩回被窝，在被窝里窃窃地笑。

夏天万物生长，菠饭盒里多了菠菜，绿色是久违了的。夏末饭盒里有了水萝卜，这时的水萝卜多是变柴，清水煮的豆腐和水萝卜，合起来是二重的寡淡，可我是不择食的，但凡伙伴要丢掉的萝卜拿来，唏哩呼噜得照样好。食堂没有肉菜，中午一个糕也是不顶饿的。学生都不会买两个，二斤糕一天，谁还吃得起？周二周四晚上饭是馒头，馒头像个娃娃个大，也是一人一个，这劲就更不如糕实在了。老王告诉我们个秘密，上完自习前几分钟，大多数都陆陆续续进到班里，老王把我、名字小宁还有雄鹰叫出来，来到食堂一个角。打饭的窗是活动的，从一个侧口用木棍拨，窗户便能朝里推开，人可以钻进去。我们听了心都怦怦的。小宁说别做坏事啊！明子在一旁笑，说老王不愧是艺术家，画画画出秘密图纸了。我说老王你咋自己不进去啊？老王摊摊手，说他个子大进不去。雄鹰拨开众人上前，老王给顶开窗。雄鹰向上一扑，一只脚撇到窗台上，我急忙上前托了一下他的屁股，他便钻进去了。小宁四下张望，只几秒钟，老王暗暗地喊：快接手啊！明子上前，手上接了，两个馒头，然后递给小宁一个，我也接了一个。老王一只手顶着窗，一只手拿了一个。雄鹰出来的时候，手上拿一个，嘴上叼一个。整个过程惊心动魄又一气呵成，我们回到宿舍，狼吐虎咽。小宁对雄鹰说，你吃两个别撑着啊！我暗暗佩服雄鹰，山里的孩子真是利索也胆大。雄鹰说，嘴上的一会给老乔。我们边吃边笑。第二日老师在班里严正声明，食堂丢了馒头，要是发现有谁私自偷取伙食，定要重罚的。这是，几个心惊胆战了好些天。大概是几个馒头的事，而后就不了了之，不过那扇窗已经修得结结实实了。

    既然“好事”不能再做，只好另想它法了，打菜的时候，我们迟迟不去，一直到快要结束，算好了最后的菜是不能剩的，到最后想当然都是我们的。有一次事与愿违，竟然不够了，总管只好给每人买了一袋方便面，也算因祸得福吧。冬天宿舍生了土炉子，能吃的人从家里带来小米，拿个小锅，放米放水，上晚自习放在火上，下课了回去正好吃。一次一个锅砰一声炸了，米溅了一地一床铺，学校开始检查宿舍用具，这样的吃便也杜绝了。

乡中念书的时候，大底我们是不午休的，即使在床铺上躺着也是唠闲篇，我便出去到房后阴影下背书。困了，便拿出爸给买的“巧克力”来吃，这当然是后话了。伙伴们返校，书包里鼓鼓囊囊的，除了少的书本，就是一周的干粮，彼此熟悉成兄弟了，便也互换着吃。妈常给我带一饭盒菜，炒木耳蒜薹豆皮和肉，小宁带的是白菜，是看得见猪油的炒白菜，雄鹰码放的整齐的是土豆丝，酸香味是搁了醋。我们还认识了老黎，大胖小子，人家爸爸是校长，他休学，准备考名牌啊！去到老黎家，见到黎妈妈，也是在食堂打饭打菜，这好了，吃饭又多了一层保障。

        时常看到有毛驴车到学校交粮，还是土豆、黄米面和小米，所有的的美味皆出于此，所有的爸的辛苦，也衍生出我们许多关于“吃”的故事。三年里，因为日子过得单纯，我们才有的盼；因为肚子空，我们才想办法充实；因为路是灰色的，我们就想着要走出光彩来。